Cure.

曾见那山

“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。

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”


独自放牧的时候,我喜欢躺在马背上哼唱着这首歌谣。它不知出处,没有名字,祖祖辈辈口口相传。当我的先祖跨过高山、草原、河水……来到这片土地上时,他们嘴里念叨的,心中响起的是这首歌谣。而现在,当我面对成群的骏马、头顶的浮云和远方的大山时,我高声唱出的,仍是这首歌谣。


我不知胭脂、祁连为何物,但女萨满告诉过我,那是在遥远东方的山脉。我们的铁骑曾经在那里休养生息,繁衍后代 。 那里是我们先祖的魂归之地,有着我们的血泪,承载了我们的牺牲,见证了我们的壮大,却被我们抛弃在了遥远的东方。


她说,匈奴人像霞间穿梭的风,山峦云缝间呼啸而过,穿行千里,却只能背对自己来时的路,一步一血泪,辞先祖牧歌之地,愈行愈远。




女萨满只有一只独眼。她不能有第二只,如果有,那她就是全知全能的了,长生天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。


此时的她,正站在喀尔巴阡山上,向上苍祷告。随着她嘴里发出一个又一个拗口的音符,那只独眼越来越亮,发起了光。她久久地注视着东方,最终捧起了手中的羊皮卷——伟大的单于阿提拉命欧洲人所著的羊皮卷,穆然留下了泪水。


我曾有幸翻看过一次,那羊皮卷上画满了我未曾见过的符号。他们告诉我这是罗马的语言,这些符号拼接成的是阿提拉的故事,是匈奴的故事,是我们的故事。


单于指着短短的几行字说,在这里,我们的祖先跨过了险峻的高山、湍急的河流。千军所向、万马奔腾,竟只占不足两指宽。我看着那小小的符号,觉得新奇不已。




当我回头望时,女萨满匍匐在山顶上,正向着东方叩首。羊皮卷就放在她的身侧,随风翻动,摇摇欲坠。


我刚才见到了她流泪,现在又看到了她叩首,她一定是预见了什么。


若是以往,我定会攀上山顶,向她询问。但今日我却没有,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——今天是单于娶亲的日子。


欧洲懦弱无能的大主教,为了让单于撤兵,不惜将公主献给单于。而那个美丽高贵的公主,敬诺利亚,今日将会带着数不尽的的财宝,风尘仆仆赶来成为我们匈奴的阏氏。




日落西山的时候,欧洲的公主到来了。


她是个极美的女子——金色的头发,雪白的皮肤,身上穿的绸缎是我未曾见过的鲜艳颜色。她被单于从马背上抱下来,惊慌失措的推进了帐篷里。


我们伟大的单于阿提拉,在帐篷外面对我们举起用敌人头骨做成的酒杯,斟满了马奶,一饮而尽。


“我的子民,匈奴人的牛羊草吃到哪里,哪里就是匈奴的疆界。日月之神会庇佑我们的!”


我们纷纷举起酒杯:“日月之神会庇佑我们的!”


单于满意地笑了笑,大手一挥,将公主带来的财宝,从马车上卸了下来,赐给我们每一个人。大家欢天喜地,饮马高歌,在猎猎朔风中,跳起了轻快的舞。


这时,单于环顾四周,用鹰一般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:“萨满去哪里了?”


无人答应。


他沉思了一会儿,看着已经将要下山的太阳,转身走进了帐篷。


帐篷外,我们围成一个圆,在太阳落山前于圆心生起了篝火。妇孺们留在中心,强壮的男人则在外围枕戈待旦。我们要时刻保护着我们的孩子、女人和我们的王。




浩瀚,辽远,莽莽苍苍。


在这广袤无垠的草原上,离我们不远的地方,一只独耳的黑狼正在向西疾驰。它孔武有力,目光如炬,仿佛看到了势在必得的猎物。


当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湮没在山峦之间时,那只独耳狼的脚步突然戛然而止,毫无预兆的向遥远的东方发出一声凄哀的狼嚎。随后,他倒了下去,再也没能站起来。




阿提拉暴毙了。


女萨满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中,她平静地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。


我们不可置信的掀开帐篷,却发现伟大的首领早已倒在血泊之中,而一旁的新娘已经害怕的说不出话来,正在角落里瑟瑟发抖。


阿提拉死了,死于某种未知的力量,那个战无不胜的人死了,那个伟大的君王死了,匈奴从此没有了它的狼王。


男人们用手上的弯刀划破自己的脸颊,割下成络的头发掷进风里,用坚硬的石头刺伤额头。眼泪已经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悲伤,唯有血与肉才能宣泄出我们的痛苦 。


大家站成队列,绕着圈,唱起了丧歌。鲜血四溅,哀声四起,每个人脸上身上都布满了一道道红褐色的痕迹,不知是自己的血,还是别人的。


突然,女萨满抱着单于的尸体哼起了古老的小调。那声音平静悠扬,曲调却分外熟悉:

“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。

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”


她的歌声盖过了我们所有人的愤怒与悲伤,随着风越传越远。


她一边哼着,一边从怀里掏出了匕首。在众人的注视中,割下了阿提拉的头颅。


她将这头颅捧在手上,紧紧的拥在双乳之间,以母亲哺乳的姿势,充满怜悯与慈爱的看着它。随着一阵狂风呼啸,她的四周忽然窜起了火星,点了燃了她的袍子。


火势越烧越旺,瞬间蔓延到了她的全身。但她仿佛察觉不到疼一般,仍然哼唱着那首歌谣。


在这冲天的火光中,她与单于的身影逐渐隐去,看不清了。而阿提拉羊皮卷,也不知何时竟腾空而起,在火光的照耀下无风自动,在空中翻腾,那羊皮卷上的字迹,细看竟渐渐模糊、无法辨认了。


老一辈的人带领着我们跪了下来。我们对着这团火光叩首、再叩首。


在萨满的歌声中,在一次次的叩拜里,恍惚间,我仿佛听到了萨满与单于的声音:

“山何以聚?”“恰似云积。”

“山何以逝?”“恰如云散。”

“山何以峰?”“恰如云卷。”

“山何以缓?”“恰如云舒。”

“山何似云?”“山远成云。”

……



匈奴如山,坚硬刚实,却又如云,聚散离合。但其实,山本就是云。云之聚散与山之积塌,并无差别。当时光荏苒,隔着历史的长河远远回望时,山便成了云。


刹那间,我仿若明白了女萨满的眼泪为何而流。


她在哭阿提拉的逝去,在泣匈奴的覆灭,在叹云山同象、聚散有时,在惜匈奴如山,匈奴似云。


我,萨满,阿提拉,匈奴,云雾,山海……在涛涛的时间之流里,都是一致的。我们不断汇聚,我们终将逝去。


我知道长生天给了我启示:我该去看一眼那山的。


它们不应只停留在歌谣里,它应该被我望见,被我触摸。


阿提拉和萨满已经离去了,他们已经先我们一步回到了祁连胭脂里。我也应该去看看山,那是我们的源头,是浮云游子的开端。


我决心要离开这里,遵循长生天的指引,重走祖先走过的那些路,回到山之始,云之根。我知道,我可能永远无法到达,但我仍想与它靠近一点,再靠近一点。




女萨满的那场大火,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。熄灭时,四周的土地已寸草不生,唯有那火焰的最中心,留下了一捧尘土,风吹而不散。


我将那捧尘土放进了布袋里,系在马背上,别了族人,只身打马过草原。


我穿越了多瑙河,穿越了莱茵河,穿越了伏尔加河、顿河、库班河……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,只知道我一直向东。


我试图了解我的祖先是如何做到的,多少人死在了路上,又有多少人在路上出生,这一股洪流裹胁了多少人往前走,又将多少人留在了途经的地方。


没有答案。




当云层在我的头顶上堆积,当雄鹰划破旷野的寂静,我的目光也会随之投向我出生、成长的那片草原。


我看见匈奴支离破碎,四分五裂。


阿提拉的儿子们,一个接一个的在战斗或阴谋中死去。不出数岁,匈奴便凋零的只剩残骸。当东罗马人砍下了最后一个匈奴男人的人头时,我看见那一轮红日忽的坠入山峦,草原陷入了黑夜,仿佛永远不会再有天明。


又过了许久,久到战争与仇恨都埋进了地里。新一代的东罗马人路过匈奴的遗迹时,他们会告诉自己的后辈,这里曾经居住过从东方高原过来的野蛮人,他们的首领叫阿提拉,先祖是冒顿。


匈奴人的血脉,至今仍流淌在他们的子孙的身体里。但那威震四方的马背民族,永远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。


草原见过他们驰骋的身影,飓风吹拂过他们的猎猎狼旗。匈奴与山同老,与云同散。




——我一辈子没有抵达那座山。


但总有那么一瞬间,透过远方沉甸甸的云,我于霞光中似望见了那赤红的山峰,延绵的山脉。那么熟悉,让我看一眼,就热泪盈眶。我知道这是它的召唤,它静默着,等待草原狼的归来。






评论(8)

热度(77)

  1.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