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起活着
我被活埋的时候，满脑子想的只有三个字。
丁深涂，丁深涂，丁深涂，丁深涂……
你看，人总是在将死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
廖明冬的人来抓我的时候，不到十二点，我正躺在沙发上抽着烟，在尼古丁的味道中慢慢沉沦，没有一点防备。
直到一声巨响，李浩带人破门而入，不由分说地把我铐上手铐塞进车里时，我才意识到自己要玩完了。
出事了。
眼镜被罩子蒙住，让我失去了推测车子即将开往何方的能力。我尝试着与李浩对话，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来。可他像是聋了一样，不管我怎么问都一声不吭。
车里安静极了，我一个人的声音显得格外聒噪。恐惧，在我心里蔓延。
当狂吠的狗突然不叫了，意味着它要开始咬人了。
他们要对我下手了。
歇了套话的心思，我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身体感官上。无论即将遭遇什么，我都得有所准备，知道的信息越多，就越有可能找到重重陷阱中的一线生机。
车子在往前开，车速不快，说明他们不赶时间，甚至在拖延。廖明东肯定还有一些部署没做好，我想。
在启程大约半个小时后，我感觉到颠簸明显加剧，这标志着从水泥路面转向沥青路面，车子开出城了。
太奇怪了。帮派控制的地盘都在城内，城外的据点很少、势力薄弱，如果要对我动手根本不应该出城。
我尝试理解他们这么做的原因，几番思索，突然一个地名闪过我的脑海:仙鹤湖陵园。
仙鹤湖陵园，位于城郊，别名仙鹤湖坟场。百年以前是个乱葬岗，后来日军侵华时被炮弹几乎夷为平地。十几年前这地盘落入长虹帮手里，重操旧业成了一个黑坟场，杀人抛尸的好地方。
为什么廖明冬对我的制裁要在坟场进行？
我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，
——他想要我死！
想清楚了结果，整件事情就变得清楚明了，只有一种可能让他如此狗急跳墙：我与肖sir的联系被发现，卧底身份暴露了。
坟场处于荒郊野外，人迹罕至，是治安盲区，我死之后至少半个月肖sir才会有所警觉。不行，我一定要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。
人之将死，我却格外冷静。
我对李浩有救命之恩，如果在临死前求他的话，他也许会帮我。那么怎么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消息传出去呢？直接去警局肯定不行，一来风险太大，二来李浩又不是傻子，肯定会起疑心；让他他去找肖sir更不行，怎么做与自投罗网没有区别……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过了一遍，一个人影在脑海里渐渐清晰。
丁深涂。
我在心里默默苦笑。
从来没有想过，在走投无路的时候，我所倚仗的人居然是他。
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，我窝在我的音像店里，正在准备喝美shã酮。为了获得长虹帮的信赖，我不得不让自己染上毒yÎn，但又不想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yÎn君子，偶尔实在忍不住，就自己美shã酮缓解。
丁深涂就是那个时候找上门来的。
我自认为我的伪装毫无破绽，从他进店到寒暄行云流水。但不知是那天状态太差还是他的观察过于仔细，居然让他有所察觉，走到我身后突然俯身在我耳边说到：
“喂，老板，你刚刚……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吧？”
我浑身一颤，整个人僵在原地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那一瞬间，我承认我起了杀心。
他微微一笑，见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，后退一步，挥了挥手里的DVD，没有继续纠缠，转身走出了店门。
过了好久，我才缓过神来，慢慢的放下警戒。然后猛然意识到，他刚刚顺走那盘《喋血双雄》没有给钱！
什么见不得人的都是鬼扯，他就是想白拿一个DVD！
再后来，因为黑帮火并跟着廖明冬进了几趟局子，我才发现那个拿我《喋血双雄》的无赖小子叫丁深涂，竟然是个警察。当然，几个照面后，他也认出了我。
“没想到啊小老板，看起来这么秀气，居然是个混黑道的？”他说。
车停了，我被人架出了车门。他们没有取下我的眼罩，似乎仍不想向我透露次行的终点，但扑面而来的恶臭和脚下稀软的泥土无不在向我说明——坟场到了。
在泥里走了二十来分钟，他们终于停了下来，踩着我的膝盖把我整个人压得匍匐在了地上。
“把他眼罩取下来。”
我听见廖明冬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响起。
有人掐着我的脖子，粗鲁的把眼罩从我头上掳下，太阳光猛照了进来，我被激得眼泪横流。
“你跟了我多久了，阿军？”
“九……快十年了。”
“是吗？没想到你小子如今也能算是我身边的老人了，”他自顾自的感叹着，似乎并没有想让我回答，“孟军、孟军……当初收你的时候就觉得这名字不好，写起来四四方方的，太正了，黑道上容不下你啊。”
我心头警铃大作，知道他要切入正题了。
“中环警司的马鹏，马警官你认识吧。”
这是个陈述句，他并没有问我，他只是在重复事实。
“不认识啊，廖哥跟我瞎开什么玩笑呢，我怎么会认识警……唔唔。”
毫无预兆，廖明冬走过来，一脚将我的头踩进了烂泥里：“你不认识他，他倒是跟你很熟呢。我早知道有内鬼，但是思来想去也没想到，那鬼是你啊。”
“我看人很少走眼，你真是狠狠的打了我一个巴掌，”他蹲下，轻声说：“我知道你是个硬骨头，但是你不承认也没关系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。”
“我只要不给你dú品，等你毒yÎn犯了，不到一个小时，你就会像一条听话的狗，让你吃屎你都不会说半个不字。”
廖明冬直起身子，从风衣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。
“李浩，你看住他，等榨干他的价值，就把他埋了。”他说着朝我狠狠地啐了一口，转身离去。
头栽在烂泥里，鼻口见充斥着浓浓的腐臭味，我强迫自己凝聚心神，在毒yÎn来临前将自己的计划反复完善。
说来讽刺，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被毒yÎn困扰了，上一次被如此折磨，还是在两年前。
丁深涂自从知道我是长虹帮的人后，就隔三差五的来我的店里。明为买碟，实则是为了监视我的动向，以掌握长虹帮的活动规律。
一来二去，我们两人倒是逐渐熟了起。既然他不点破，我也愿意揣着明白当糊涂，落得相安无事。
变故发生在那一天的晚上。
那天，他像往常一样来我的店里买碟片。反常的是，他选完碟子后并没有着急走，而是拉我坐下，说他今天晚上没什么事，想让我陪他看一遍《喋血双雄》。
“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，我拿的就是这盘碟子，想来我们俩与这个电影都有些缘分。”他说。
我虽觉奇怪，但见天色已晚，店里估计不会来客了，就同意了他的莫名请求。
并排坐下，打开放映机，幕布上《喋血双雄》的开头渐渐清晰，我猛然察觉到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——我今天没有喝美shã酮。
我不能断定那一次丁深涂是否真的发现我吸dú，但他现在就坐在我身旁，要命的是，我的毒yÎn随时都会发作。
怕什么来什么，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，我就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了一阵心悸，接着指尖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，身上冷热交替。
毒yÎn犯了！
我赶紧撑着椅背站起身来，想去注射美shã酮，让自己镇静下来。但丁深涂似乎预判了我的行为，他一把将我按了回去，伸手控制住我的双臂，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手铐把我死死地拷在椅子上，动弹不得。
“你干什么！”我又惊又怒。
“你又要干什么？”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，眼里透出一丝冷意，“吸毒？还是喝美shã酮？”
“你说的什么，我听不明白。”
“不明白？我看你明白的很。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，你吸dú成瘾。”
他说着，走进了里屋，一阵翻箱倒柜后，他拿着找到的美shã酮向我走来。
“看到了吗？你现在是不是很需要它。呵，我告诉你，你没有这个机会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为什么这么对我？”我开始拼命向四周撞击，想要挣脱这个手铐。
“为什么这么对你，因为你吸dú！吸dú的都应该去死！”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，青筋暴起，双目赤红。
我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流，全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，盗汗十分明显。我知道我的毒yÎn又加重了。
但丁深涂对我的惩罚还远远没有结束。他一脚踹在我的腹部，让我连人带椅子滑开几米远：“你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吗？就在今天，老子最好的兄弟遗体被找到了，就他妈在你们长虹帮的地盘。”
“他被找到的时候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，十指尽断，耳膜被刺破，肋骨被生生抽出了两根，甚至还他妈少了一个肾！”
他边吼，边疯狂的击打着我的身体，拳、脚、肩、肘……能用上的部位都用上了，我疼的直求饶，他却无动于衷，似乎是要就这样把我打死在这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终于在发泄完后，他慢慢冷静了下来，意识到自己已经做的太过了。
此时我呼吸困难，视线模糊，背部和四肢疼痛难忍，浑身的肌肉骨骼如同被虫蚁咀嚼。我不知道毒yÎn和挨揍哪个更让我痛苦一些，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。
丁深涂这才终于慌了神，他慌忙地解开手铐，让我平躺到沙发上，接着开始给我注射美shã酮。
随着美shã酮的摄入，我体内的异样疼痛逐渐开始恢复。恍惚间我看向丁深涂的脸，他的神情复杂极了，憎恶、慌乱、愧疚……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。他露出这样的表情，到是让我对他恨不起来。
“丁深涂，从今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，下次我再看见你，就是你的死期。”我强撑着一口气对他说。
他给我包扎伤口的手一顿，接着又仿佛没有听到似的，伸手在我的后颈处安抚性地揉了揉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最后说到。
之后他还是经常来我的店里，但只是在屋外转悠，从不进来。偶尔他与我碰巧对上眼，也会马上低头，匆匆离去。
我到现在不知道他那晚对我的施暴算什么，但说实在的，我原谅他，因为他说的那个好兄弟我认识，廖明冬对他用刑的时候我就在场，但什么也没能够做成。
那顿打算我欠他的。
回忆到此终结，熟悉的心悸与抽搐把我拉回了现实。
这一次我又将面对毒瘾的折磨了。
全身发冷，流涕流泪，呼吸紊乱……我现在只渴求李浩快点让我去死，不要再折磨我了。
“你的上线是谁？还有谁跟你一样是卧底？”李浩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。
“浩子啊，别白费力气了，你知道我是不会说的。”我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喊道。
无人回应。
这样的对话在两个小时内重复了无数次，我回复的声音越来越低，越来越无力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毒yÎn愈演愈烈，我疼到蜷缩在一起，在泥里蠕动着，疼啊，太疼了。
凄惨，狰狞，面色苍白，汗流浃背，万蚁噬心般的哀嚎。
我发疯似的狂吼道：“让我死！让我去死！”
走到这个地步，李浩终于还是于心不忍，他指使着几个打手把我从地上抬起来，扔进早已挖好的深坑里，想帮我快点结束这非人的折磨。
活埋开始了。
泥土被铲起，再像雨点一样打落在我的身上，我逐渐被泥土所掩埋。呼吸起落间，我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。
说来可笑，我被活埋的时候，满脑子想的只有三个字。
丁深涂，丁深涂，丁深涂，丁深涂……
我对他，似乎是有些不同的。
但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“李浩，你要是还念着我们的兄弟情分，就帮我一件事。”我吐出嘴里的土，用尽全身力气说。
李浩手上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缓，但我知道他在听。
“我死之后，你把我店里《喋血双雄》的碟子都拿到我坟前烧了，我这辈子最喜欢看这部电影，你也让我黄泉路上有个念想。”
听后李浩没有回答，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，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。
我的店门从来不锁，如果我好几天不去店里，丁深涂肯定会进店查看，当他看到《喋血双雄》被清空，以他的能力一定会明白我出事了。
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，能不能成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。
长出一口气，我阖上眼睛，等待死亡的来临，卧底近十年，现在也算是入土为安了。
突然，凌空响起几道枪声，周围的打手倒了一地，李浩还未做出反应，便被来人撂倒缴械。
我看着那一水的制服，突然眼眶发热，是警察！
为首的那个跳进坑里，一把将我拽了出来，这熟悉的身影不是丁深涂又是谁！
“欢迎归队，警号DPC27149，孟警官。”
他对我说到。
天旋地转，往日重现。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。
电光火石间，我想通了一切事情：
廖明冬之所以要杀我，是因为发现我把海口那批货的信息传给了肖sir。我之前一直认为他发现了这件事情，说明我的消息并没有成功传出，而是被他拦截了。现在来看，我的消息不仅传出去了，而且肖sir还对围剿长虹帮做出了精密的部署，他廖明冬是在发现事情不对后气急败坏，才匆忙下令杀人。
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一反常态要把我拖来仙鹤湖坟场，甚至没有亲手把我杀死就匆匆离去——这里已经出了城，廖明冬正急着逃命。
丁深涂熟练地卷起我的袖子，动作轻柔地给我注射美shã酮：“还好我赶上了……多亏廖明冬喜欢活埋，要是他喜欢一枪毙命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他歇了一口气，继续说：“刚刚听到你在那说什么《喋血双雄》，怎么，是想电影在黄泉路上陪你，还是想看电影的那个人陪你？”
“放松点，不然药打不进去，”说着，他揉了揉我的后颈，对我开玩笑，“就这么想和我死在一起？”
我看着他，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：
“不，我想和你一起活着。”
番外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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